那天,阳光特别好,透过窗帘的间隙斑驳地洒在艾未未的脸上。
这里是北京东郊的某个村子,地貌上和很多北方的农村一个样,但它因一帮艺术家的进驻被冠以文化村头衔,而艾未未无疑是这里最有名的一位,因为你在村口随便问一下候着趴活的司机,他们就会告诉你只要找到那扇绿漆门就到艾未未的工作室了。
院子里有树木,不是一棵两棵,是很多棵,堪称小林子。石兽像,不是一座两座,有好几座。院子比较安静,人也比较安静,间或鸡飞狗跳。
房子砖混结构,层高比较高,内部空间很像厂房。家具看似实木,像极奶奶家的老样子。窗帘始终不曾打开(猜测),艾未未说就这么拍吧,很多媒体都是在这里拍的,光线不够那是记者的水平问题。
房子的设计者就是艾未未本人。
“为什么不请个建筑师来做?”记者试图从这里找到一个切入点。
“因为中国没有建筑师。”艾未未答。
谁说艺术家不能成为建筑师
1995年,在国外客居了近20年的艾未未回来了,此前他的身份一直是艺术家。
“我觉得现在艺术家这个称谓应该重新定义,艺术家不该是就画张画挂在墙上,或做个雕塑摆着的群体。”面对艺术家和建筑师的界定疑问,艾未未说,“艺术家是用一种方式或语言规定状态的人,他们可以用任何一种方式来理解社会和表达思想,尤其在今天这个社会,很多艺术家已经能做到自由应用任何一种方式了。”
“您的意思是建筑也是一种表达方式?”
“对,建筑仅仅是人们生活中的一种需求状态,它可以被各种方法解释。”艾未未如此诠释建筑,“就像一个作家,他未必上过文科大学,或者他未必就是语法大师,只要他的理解和表达能完成就可以了。”艾未未如此理解建筑设计。
“读过建筑设计类课程的人,他也未必就能成为建筑师,他只知道怎么把一个建筑搭建起来。建筑毕竟是关于美学、文理、哲学的命题。”艾未未认为,前者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
一个好的建筑师在艾未未看来感受能力必定强烈,“他至少知道他的建筑物应该满足哪一类的需要,对那一类的生活方式和状态有所理解,或者对此能够想象。此类想象包含了建筑方式、造价、材料和使用者可能性。”如果说这只是其一的话,那对制造的理解对建筑师而言至关重要,“今天的很多年轻建筑师对制造的理解非常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的一切都是他的那些教授教给他的,教授本来就是个蠢蛋,但他自以为是啊!现在这些人占了建筑师的大多数。”
至少我没有制造困难
艾未未回国准备为自己建造房子,艺术家身份的他并没有请任何一名建筑师,决定自己设计,自己把它盖出来。第一处、第二处……他的房子就这么在自己的思想中诞生了。由于艾未未开始动手设计房子,后来他的艺术家的身份后缀了一个建筑师的符号,并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
“这房子很好用。”工作室建成10年后,环顾四周,艾未未对记者说,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您觉得自己符合建筑师的身份吗?”记者想探寻艾未未的确定答案。
“我至少没有制造困难。所有的建造,简单地说,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人发现问题的能力不够,他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问题,什么是伪问题;如果一个人解决问题的能力有问题的话,那他就不能提出有效的方案,他的方式和问题就出现不对应的偏差,而很大的可变性也存在于这个过程中。”对于好建筑的建造,艾未未表示,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有难度,特别在中国。这就是为什么在公共建筑和商业建筑中,我们很难找到好建筑的原因。”他说并不是没有这个愿望,钱花了,劲使了,就是出不来好东西,就像中国的足球——臭!
“为什么说在中国出不来好建筑呢?”
“简单地说建筑需要一个大的平台,对建筑的评价、应用的标准、相关产品的品质都是文化,文化很难靠一个人形成。谈文化,中国现在是一个断裂时期。”艾未未言说,不可否认中国悠久的文化十分优秀,问题在于今天的时代已经变了,建筑不可能再按以前的方法建造。
“树木都被伐光了,还要做明式家具吗?现在人们已经习惯掉在沙发里看电视,怎么可能端坐在圈椅里?”人们的生活方式早已变化了!“中国的文化也已经终结了!工艺上、理念上的终结,包括道德的终结。”
既然中国的文化已然终结,难道新文化不会破茧而出吗?
“五四以来新文化来了,其实新文化在中国一直没有建立起来,新文化的建立有社会的基础,而德先生和赛先生始终徘徊在中国的门外,所以社会只能裹足不前。”而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建筑,“现在是没有希望的,这不是悲观,是客观。那些其他的说法,都是胡说八道。如果没有一个积极的态度、实事求是的态度、科学的态度,社会很难形成进步的结构。”
当下最需要为大量穷人建造房子
当下的中国最需要何种建筑?艾未未认为是为大量的贫穷人群建造的房子。在高速度发展的城市化过程中的需求、建设量和建造的高速度、低质量的建造方式等都是很重要的课题,也是个积极的课题,如果认为高速度、低质量是被动的行为,“那就是明显的带有歧视性的文化沙文主义的说法”。
艾未未说贫穷的建筑可以很美,甚至临时建筑、城乡结合的建筑都存在美学。“中国目前的建筑毁在了官商利益最大化的小撮集体手中,在这个基础上中国不可能出现好建筑。他们在贩卖着廉价的价值观以获取自己的利益而不受限制,此建筑是规划性的而非生长性的,不考虑各种人的需求,只考虑个别人。”
建筑折射出价值观,艾未未举例四川地震后,几乎没有人谈及农民房屋的建造标准问题,推及全国9亿农村人口,他发问:“农民就不是人吗?农村人和城市人的生命有差别吗?这是个价值观问题。全社会不会问这个问题,建筑师也不会讨论这个问题,谁来负这个责任?”他说对农民房屋无人顾及和负责,不得不说很遗憾。“任何人的生存都应该在同一个标准之下,哪有建筑师表示我们要帮助他们建造最便宜的房屋?中国的建筑师能力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他们的思想上。也哪有政府说要对他们的房屋标准给出一个指标和补助?”
以前,艾未未就曾言:中国有很低能的体制下的所谓建筑师在设计貌似很复杂的建筑,而事实上显而易见地却制造了一种障碍。“的确是这样。”艾未未现在都坚持这个说法,“为什么大家都不去做那些很常识性的事情,我们国家应该很容易就能解决普通人的居住问题,最低造价的建筑就能满足普通人的居住需求,可因为它没有利益就很少有人关注,大家都考虑富人的事了。”
好建筑的前提是科学和民主的社会
1999年,艾未未涉足建筑设计,第一个设计就是他的工作室。“我先盖了这个房子才知道了建筑的事。之所以自己设计,是因为我不认为中国还存在着别的建筑师,那些建筑师只是拿着建筑执照的人,我对他们质疑。”
工作室后,艾未未又相继参与设计了其他建筑以及建筑景观,包括自己的和他人的,以及公共的。最有名的建筑莫过于“鸟巢”国家体育场,也就是在它的设计过程备受关注的时候,人们发现这个艺术家怎么也涉猎了建筑设计?
其实,更多的时候人们误解了,艾未未对于“鸟巢”做的只是顾问工作。不是中方顾问,艾未未更正,是受赫尔佐格和德梅隆的邀请,并非中国方面。而此前,艾未未并不和两位建筑师认识,受邀的原因是“他们认为我合适”。
“为什么认为你合适?”记者追问。
“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一见钟情吗?”艾未未反问。
2008年,艾未未策划了鄂尔多斯100号项目,邀请国际上100名建筑师参与此别墅项目,也许是因为艾未未的名声,人们谈论最多的是他本人,而非项目本身。
“为什么你会策划别墅项目?”
“这个不是我能策划的,是开发商的行为,我只是参与组织这个活动,怎么让最好的建筑出现。有些事情不是我能策划的,比如项目本身的功能。”
做过六七十个建筑后,有一天艾未未却宣布要放弃建筑了。“我不能自己说自己做出了好建筑,要看国际上的反应。如果一个国际权威性的媒体要选择刊登好建筑的话,那里面一定有我的。”
就在2009年,艾未未获得了美国建筑师奖和欧洲建筑师奖,获奖的两个项目在美国,一个私人住宅,一个展览空间。“我们所有的建筑都是从头做到尾,包括室内设计。我们从不出去找项目,也很少竞标,曾经拒绝过一些项目。我们不是商业建筑设计事务所,2007年我们已经不作建筑设计了。”
不作建筑设计的缘由是艾未未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里面,并且在中国做建筑很难控制它,因此不做,可做的事情很多。
“没做之前,我失望;做了之后,我绝望。”如果这句是笑谈的话,艾未未对建筑并没有彻底放弃,“迟早会进步的,我就没必要在这里添乱了,尽管人家称我这建筑师既是甲方又是乙方。”
建筑脱离不了政治,到底谁在主宰建筑和建筑美学?艾未未感觉建筑师都在回避这个重要的问题,还停留在谈论形状之上;如果每个人都尊重建造这个重要活动,也是和我们生活密切相关的活动的话,全民的道德、伦理和美学的塌方就不会发生了。
“建筑还是人的问题。建筑师该知道只有人的品质、生命的尊严进入到一个更好的状态的时候,好建筑就会出现,前提是我们需要一个更加自由、公民化的社会,也就是需要一个科学和民主的社会。”